明朝永乐九年,薄宦徐铭员外郎携家眷退隐还乡,不料乡里的老宅年久失修,一片断壁残垣,呈现在眼前的是满目荒凉,枯井颓巢。徐员外站在日思夜想的宅院前发呆,那个曾经承欢于父母膝下悦目娱心的少年时代历历在心,耳边仿佛回响着父母慈爱敦厚的语音和爽朗的笑声……
徐员外伫立良久,怏怏不乐。
娘子款款走来,上前劝道:“官人休要烦恼,旧宅虽说荒废,过些时日便可修复,不妨寻房租院暂且栖身,万不可郁积于心,累及身子。”
听罢夫人所言,徐员外微微一笑,作色而对:“夫人说得是,来日方长,容得统筹,再作修葺。”
于是率家眷、仆人六十余口借住庄上暂且不提。
徐员外在朝佐理政务,凡事心中有数,安排得当,井井有条,深受朝堂赏识,不然何以擢升?而今修宅建院只是小菜一楪,对他来说,可谓游刃有余,自然不会负重于心。倒是新建宅堂理应卓异,避免属和,方不负倚门倚闾之望。
徐员外仰首伸眉,与夫人共谋,夫人回答:“官人不言,言必有中,蜗庐重建,如此甚好!”
依员外之意,栖遑游宦,终不得闲,而今告老,钟鸣漏尽,必自出机杼——筑新居、甃新井,才能长乐未央、光祖耀宗啊!
思来想去,决定再辟新址,诸堵皆作,重筑巢居。
庄外一地,占尽风水,不仅“四象必备”,而且符合阳宅“来龙、按砂、明堂、水口、立向”的建筑要求。遂择良辰吉日开工暂且不提。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新的宅邸呈现在徐员外的眼前:高大的土夯院墙有五丈之余,形若四方,坐北朝南,院门南开。走进宅院为一水儿的窑洞,正面一排,东西两厢各一排。窑洞异于北方的土窑洞,皆为砖碹,坚实牢固,冬暖夏凉,比木构椽檩的房子要经久耐用。在徐员外看来,窑洞虽然比不上房子好看,但它不须修理能一辈一辈地住下去,而房子的椽檩在风雨的剥蚀中,几十年就会腐朽坍塌,所长所短,泾渭分明。
徐员外泊然安虞,与家眷、仆人六十余口搬进新宅。
全家老老少少安适如常,过着平静的日子。再说这徐员外本是知书识礼、见多识广之辈,为了举家持盈保泰、调良稳泛,竭尽全力,慈悲为怀,与人为善,在家乡博施济众,矜贫救厄,施仁布德,深受乡亲邻里的爱戴。
在此后的十多年里,员外终日苦读经书,夫人偕丫鬟玲儿吃斋念佛。
一日,仆人匆匆向员外禀报:“外边来了一位化缘的和尚,口口声声要见老爷。”“既是募化僧人,取些银两付与便罢。”员外捧着经书回答。须臾,仆人再报,徐员外摆摆手说:“那就让他进来吧。”
徐员外步出门槛,与院中的僧人四目相对,僧人躬身作揖:“贫僧与员外前世有缘,特来拜访。”
“此话怎讲?”僧人笑而不答,顺着院子走了一圈儿,口中念念有词:
“四四方方,仁德昭彰,举家为善,同登天堂。”
“敢问法师为何方僧人?”但见和尚仍在重复着刚才的偈语。如此者三,仰头大笑而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僧人,将徐员外弄了一头雾水,好半天愣怔在院子里。心想:僧人之言暗藏什么谶语?无缘无故有何兆头?说与夫人,夫人也不得而解。便只当是一疯和尚而已,并未往心里去。
永乐十九年,一个星斗满天的夜晚,古堡周边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势若龙卷风一般,风洞之中光焰夺目,继而发出尖厉的哨响,古堡里所有窑洞里的烛光瞬间熄灭,漆黑一团,许久没有声息。
翌日一早,丫鬟玲儿正待服伺夫人洗漱梳妆,却见房间空空如也。走出院子,所有窑洞的门都敞开着,并无一人。玲儿动心怵目,怛然失色,惊恐万分,快步跑出古堡,大声呼喊起来。
真是怪事一桩,徐员外举家一夜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庄上的人都说徐员外一家升天了。偶尔还能看见玲儿进出古堡。再后来,玲儿死了,庄上的人们在高大的古堡墙根下挖了个洞,将其窆葬于此。
……
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六百多年过去了,时光一晃进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古堡的土夯墙依然高高耸立,院子里是什么状况不得而知。由于几百年来令人恐惧的传说,无人敢踏入一步,堡门原封不动紧紧地关闭着……
话说庄上有一位叫金魁的小青年,自幼父母双亡,更无亲戚投靠,一个人孤苦伶仃,庄上的人们都可怜他,在那个家家都过着窘迫日子的年月,乡亲们孩大老小都从自己的口里节约粮食,千方百计地接济他。金魁吃到哪家便住在哪家,靠吃百家饭渐渐地长大了。
转眼间,金魁长成一个大小伙子,父母留下的房子早已坍塌,化为一片废墟。无处栖身的他,睡觉就像打游击,今天在生产队队部和下夜的老大爷一炕同卧,明天又在饲养员的草料房和衣而寝,后天又到小学校的课桌上枕臂盹睡,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
后来,生产队长找到他说:“金魁呀,我和主任商量了,你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生活也不算一回事儿,想给你找一个安乐窝儿,可生产队一个工分儿才一毛五分钱,也盖不起房子。思来想去,咱庄东边的古堡窑洞还好好的,给你拾掇拾掇,比庄上的房子还要强哩,不知你意下如何?”
“哎哟,队长,瞧您说的,我这号人能有个猫身的地方就得了,还有啥讲究。”金魁一个劲儿地向生产队长作揖。
“那好,要是你没意见,回头找俩壮劳力帮你打扫打扫,好歹算有个落脚的地儿。”
几天后,古堡院子里正面的三孔窑洞收拾得干干净净,黄泥抹墙,白土粉刷,重盘新炕,麻纸糊窗,俨然新房。
队长叼着旱烟锅,东边瞧瞧西边看看,乐不可支;金魁搓着双手,摸摸这儿摸摸那儿,忻然欢抃。
队长憨憨地笑着说:“小子,咋底?比我那两间破窑洞强多哩!”
长话短说,金魁高高兴兴地搬进了古堡。
金魁一个人住进宽敞的古堡,小青年们经常光顾凑热闹,门槛儿都快踢破了,不分白天黑夜得空儿就来。
一天午夜时分,夜幕黢黑,繁星闪烁,万籁俱寂。庄上的一位小伙子又来闲串,推开堡门,金魁已熄灯睡觉,整座院子静谧无声。刚要抬腿,突然看见窗户前边有一个人影在晃动,小伙子以为是和自己一样夜不归宿的同类,便蹑手蹑脚地往前走,想看一看究竟是庄上的哪个愣头青。
尽管轻手软脚,但黑影似乎有所警觉,只听“挲挲”两声微响,眼前的黑影不见了。小伙子以为眼花了,揉了揉眼窝,定睛一看,夜色如故,一无所有。于是上前敲了敲窗棂,传来金魁的声音:“谁呀?”
“我,三牛。”
“哎呀,我都睡了,明天再来吧。”
“嘿,小心把脑袋睡瘪了。”说完,没当回事儿,哼着小曲儿走了。
年轻人精力旺盛,再说当时的乡下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吃了晚饭躺下根本就睡不着,闲着无事便找同伴侃山聊天,什么时候累了再回家就寝。
第二天晚上,三牛照旧在那个时间点儿迈进古堡,窗台前又现人影,这次他咳嗽了一声,黑影眨眼间无影无踪。
三牛直纳闷儿,心想:这是谁呀,既然来了不进屋,站在窗台前干甚哩?便伸手敲了敲门,大声喊道:“金魁,金魁,开门,开门!”
“你不睡觉也不让别人睡觉,真讨厌!”金魁边开门边嘟囔。
“我问你,刚才谁来了?别人能来,我就来不得?”
“啥呀,压根儿就没人。”
“嗨嗨,甭哄人,昨天我就看见了。”
“你可别吓唬人,我一直在睡觉,这门儿可是刚开的。”
“行啦,行啦,来给你解解闷儿,瞧这小气吧啦的,能把你的炕坐塌呀。”
三牛和金魁海阔天空地胡侃,直聊到夜阑更深方才离去。
过了一些日子,又是一个恬静沉寂的夜晚,天幕上镶嵌着一钩上玄月,散发着影影绰绰的残辉,清幽幽似有光而又无光,显得格外苍凉而萧森。三牛已经形成了夜里出来串门儿的习惯,不出来就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又乐颠颠地朝古堡走来。
当三牛踏入院门,在模模糊糊的残光下,窗户下的黑影又出现了,分明是一个窈窕婀娜的女人,年方二八,黑发鬇鬡,鬓乱钗横,手摁窗台,踮脚欲上,朝里观望,口中喃喃,好像梦里啽呓,含糊不清。
看到这里,三牛忍不住捏着嗓子问:“谁?”
这回黑影不走了,转过身来,眼前的这位女子仪态傛傛,端庄姁媮,双颊潸泫,径直朝三牛走来,嘴里直呼:“坏了我的好事,几次作梗,你是什么心肠?”三牛吓得毛骨悚然,趑趄不前,连连后退,夺门而去。
第二天,三牛如此这般说与金魁,金魁说他在睡觉,浑然不知。
又是一个月光如水、漭瀁无边的夜晚,金魁安恬入睡。睡梦中,耳边传来悉悉索索声,就像是轻移脚步时衣服的摩擦音,似有似无,由远而近,冥冥中一个人从堂屋门进来,慢慢靠近炕沿。借着蟾光,一位楚楚动人的女子呈现在眼前:肤色白皙,明眸皓齿,头梳抓鬏,纤手柔握,丽质天成,亭亭玉立。忽而又闻嘤嘤啜泣之声,忽而再听绵言细语:“阿哥不要害怕,奴家乃徐府丫鬟玲儿,古堡常年无人光顾,感谢阿哥搬来作伴。”
金魁迷迷糊糊,伸手下意识地就要拉电灯开关绳。“阿哥不要开灯,打开灯就看不见我了,只要你不开灯,我每日都会来与你说会儿话。”女子喃喃而道。
真真切切,余音犹在,金魁用右手掐了掐左臂,倏忽醒来,乃南柯一梦。望望窗外,月色朦胧,院子里一片寂静。
金魁夜里古怪的梦和三牛连续三次的午夜奇遇,让他惊诧而又不得其解,好在自幼胆大,夜晚一直独自睡觉。想想好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了验证梦中的情节,金魁今夜没有开灯,也没有睡觉,和衣躺下后闭眼假寐。良久,窑洞里静悄悄的,仿佛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金魁侧耳捕捉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声音。
堂屋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随后是悉悉索索声,金魁顿觉紧张,忻悚纷呈,没有吱声。乜斜着目光瞄了一眼,是她——昨夜梦中的女子,莲步轻移,行至炕沿,低声轻唤:“阿哥,阿哥,我是玲儿。”边说边推了推金魁的肩膀。
“你是人还是鬼?”金魁坐起身来。
“我本良家女子,徐夫人身边丫鬟,何来鬼也?”
“既是侍女,怎么不和徐员外一家升天呢?”
“徐员外举家升天,皆乃血亲,妾身外人,当属例外。”言毕,不觉莞尔,又道:“多谢阿哥搬来作伴,以解奴家孤独。”说罢,喟然长叹。
“话不可以这么讲,我也是孤身一人长大,还待玲儿庇佑才是。”
自古惺惺相惜,两人越说越投机,仿佛不存在阴阳相隔之事。玲儿软玉温香,金魁昂藏七尺,自然色授魂与,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尽的磕,直至鸡啼,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打那天起,玲儿如时而来,如时儿去;金魁按时等待,按时相迎。
如此的生活延续了几十年……
而今,古堡仍旧巍然屹立,金魁走过青年,跨越壮年,迈向花甲,一直未娶,重复着岁月轮回、昼夜交替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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