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学课本里,我就得知大运河是全世界最长的运河,也是世界上开凿最早、规模最大的运河。它跨越地球10多个纬度,连接北京、天津、河北、山东、河南、安徽、江苏、浙江8个省、直辖市,纵贯在中国最富饶的东部,通达海河、黄河、淮河、长江、曹娥江五大水系,是中国古代南北交通的大动脉。
然而直到1969年暮夏,我才第一次见到运河。
那是我们这批从首都入伍的新兵,因幸运地赶上部队“换防”,仅一年后就又回到北京。
那些日子,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军装洗得干干净净,挎包、背包理得平平整整,将脚上穿的大头鞋都换成新胶鞋,个个显得精神抖擞,英姿挺拔。
那时的北京,规模远没如今这样大,也没有这么多人,城区似乎还仅局限在明清时修筑的古城墙之内。但我们毕竟又见到繁密的楼群,宽阔的马路,电车天弓上迸出的蓝色弧光……
部队换防后就驻扎在运河起始点通县。
呼啦啦来了一大批“最可爱的人”,地方政府和人民群众自然极其欢迎。部队在一处老式营房刚一入住,县领导在慰问时就带来一台喜心悦目的青少年歌舞。
那时文化生活相对缺乏。因而运河畔的操场上除了部队官兵外,还黑鸦鸦地坐满老百姓。简易舞台周围人山人海,连舞台对面的河面上,也排列出一些船只,船上人显然是从远处赶来,并不上岸,就那么盘腿船头随意观看。
淡淡的月光水一般浇地,高高的几株大槐树投下斑斓的暗影……锣鼓钹铙热闹地响起来,简陋的幕布徐徐拉开,观众发出的热气和空中的水气凝结在一起,形成罩在人山人海上的一层烟雾。演员们完全进入角色,踩着节拍,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来。月光照到他们并不鲜艳的头饰上,却映出一片绚丽的色彩……人人都十分投入,演到悲痛处,观众无不真的流泪,心被紧紧抓住;演到高兴处,观众里响起压抑不住的欢呼,台上台下完全融汇到一起……
我心情振奋地左右观望,感到亦真亦幻的布景中,真实一半,梦境一半。陡然间,仿佛回到老家岭南水乡。咦,那个舞台上的小姑娘像谁?虽然朴实无华,但却清新可爱,挺出彩的。活脱脱像故乡邻家那个小妹妹啊。
节目更换间隙,我听到有人喊她:“芦花!”
我很自然地记进脑子里。
没想到戏演到一多半,突然刮起风,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雨又下起来了。芦花和其他演员的衣服都湿了。但他们看到台下的观众纹丝不动,仍在专心致志地观看,无不深受感动,坚持一丝不苟地演了下去。
全剧演完,观众像触了电似地报以热烈的欢迎。
部队安顿下来后,在紧张的学习、训练间隙忙中寻暇,我们都爱结伴漫步到运河边,沿松软、清新、富有弹性的滩地走走,沿河的风景,一幕幕深深烙印心底。
我这人显然命里喜水,故乡东莞麻涌是岭南水乡,自幼的生息之地坐落在京城的北海近旁,节假日最爱去的又是什刹海、玉渊潭、昆明湖、卢沟桥、十三陵水库……俗话说,“曾经沧海难为水”,这使我对水有一种深深的情愫。通县有运河之水,水的滋润便生成了它淳朴、宽厚的性格。人们穿行于运河上,就仿佛穿行于画卷中,河上的小桥、两岸的房子,当然也包括我们的军营,都成了极富美感的水墨点缀。
运河那并不宽阔的水面漾起一层层水波,渐次跌宕开来,水有深有浅,水色依稀有些浊黄,缓缓流淌着的河水升腾着淡淡的雾霭。沿岸长有一些败草,将水剪得很是零乱。零星芦苇摇晃着素洁的白花,迎面拂来夹带着芦花清香的阵阵柔风,继而飘来含有鱼腥味的诱人气息,接着听到各种水鸟自由欢唱的鸣叫。那些吐着白花的芦苇,宛若苗条的、披着白纱巾的少女。在阳光照晒下,每一片苇叶都像打碎的金片,翻动着富有生命力的光彩,保持着诗一般的韵致。叶片迎风飒飒抖动,显现出一种动态的恬静,像淙淙泉水在人们心头温馨地流过。河畔是美丽的乡村风光——绿油油的麦田金黄色的油菜花花田……再远处则是黄泥墙轮廓的农家院。我们调皮地使劲儿把手中的石块儿远远地扔向芦苇,芦苇摇晃起花絮,像一个个朦胧的微笑,渐渐弥漫了天空……
战友们纷纷议论:“骑马挎枪走天下,才能看到咱好大的中国,用镜头随便剪一段风景,都是一幅美丽的画!……”我则感到运河渗透着一种让江南或岭南水乡无法攀比的粗犷之美。由此我也不禁想起故乡的东江和大大小小河涌。离开那里已经好多年了,许多景物和人情,都从记忆中渐行渐远,只有那些河流却始终不曾在眼前消逝,无论在哪里看见水,都会自然而然想起故乡往事。我暗自欣喜地觉得这世界似乎并不大,不然这江河怎么都有类通之处?这无形之中给了我些许安慰,仿佛家乡的东江一直陪伴身旁。
随着一曲《做人要做这样的人》,只见雾霭之中的运河中漂来一叶扁舟,不,应该是划来的,船尾一位小姑娘持浆荡舟,一边划船,一边往河面上打量着什么,河水一映,灿然生光。大家不禁看的呆了。船慢慢荡近,才见这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估计还是中学生。
那年月解放军在社会上威信极高。大家还没开腔,小姑娘笑道:“怎么?不认识我啦?”
“芦花?!”我脑海里迅速反应出这个刚刚听说并记住的名字。
芦花说一口京东普通话。在一般人眼里,她的穿戴有些异样:一件宽大的男式旧军装,脚上是一双小号军用胶鞋,头上还戴有一顶绿军帽——我猜想她家中一定有亲属在部队服役。在人多时芦花话语不多,但熟络起来,言语谈吐之间,又很有几分豪爽和热情。
不管怎么说,芦花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学校的师生,经常打着红旗、端着洗衣服的木盆,有组织地到连队搞拥军活动。指战员也经常跟当地乡亲们一道喊着“运河号子”,参加疏浚河道、春季抢种、秋季抢收等义务劳动。在这些活动中,自然会更多地谈到运河。
在我们与芦花等当地乡亲的言谈话语中,运河与长江、黄河、珠江一样,是一首壮美的诗篇——如果说河流是人类及众多生物赖以生存的基础,也是哺育人类历史文明的摇篮,那么运河流域自古以来就是各种政治力量征伐角力的舞台,即所谓“兵家必争之地”。它的千里流淌,滋润着中华大地的千里沃野,孕育着灿烂辉煌的华夏文明。如果把华夏大地看成一个“人体”,那么运河就堪称孕育华夏文明的一根水“脊梁”。它启示人们“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以博大的胸怀,接纳各方游子。而凡是包容性比较强的地方,其精神风貌、经济发展都会比较强劲。正是这种流淌在运河的文化基因,促进了中华民族的发展。
我很快就喜欢上运河,从军营外出时常徜徉在河边。
一个炎热的中午,我和班里的战友们唱着歌行进在河堤。
“火!那边的地方农场失火了!”一个眼尖的战士指着几百米外的浓烟高声喊道。
火光就是命令。未经任何动员,我们忘却了连续劳作的疲惫,重新抖擞起精神,跑步奔向失火现场。
狂蹿的火舌像毒蛇猛兽,乘着7级大风,恶狠狠地吞噬着干燥的房屋。
这是一片宿舍区,几百间齐崭崭的平房连成一片。离它不远,还有大规模的奶牛场。那一垛垛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干饲料,更是易燃之物。如果火灾不立即扑灭,那麽火势蔓延所造成的损失,折合成人民币将不是几千、几万,而是几十万、上百万!
我和战友们深知人民利益和“解放军”这光荣称号的分量,争先恐后地冲进火场,用盆或桶从运河中打水泼,用运河畔的泥土压,用大扫帚或帆布等工具打……
风添火势,火助风威。烧成黑灰的树叶,就像一只只黑蝴蝶在盘旋飞舞。我们的手上、胳膊上、脸上都被燎起了一个个血泡。使指战员们感动的是,救火队伍中大家看到有芦花和她的老师、同学们!尽管火场外也有些落后群众一边袖手旁观,一边不三不四地讲风凉话,但我们的革命精神和实际行动,还是感染和带动了大批的群众,使他们一起加入灭火的行列。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紧张战斗,这次因小孩儿玩火而引起的火灾被扑灭了。地方农场的领导和职工,紧紧地握着我们的手,激动地说:“幸亏有你们解放军!……”
这时再看芦花,感到她颇似运河边微风中的苇花,如絮似雪富有诗意。
此时我又联想到岭南水乡的故乡,东江那缥缥缈缈的一弯弯流水,顿时会在我眼前轻轻荡漾,立时就有种无名的惬意悄悄注满胸怀,感觉那么舒畅美好。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对于江河总是无法割舍。故乡的江水早已进诗入画,令人梦魂牵绕。而运河的水面是那么疏郎开阔,如同壮实的北方男女青少年,看上一眼都觉得心里踏实。
几天后,部队开始游泳训练,场地就在运河一处较宽的河湾。
指战员都只着一条绿色军裤衩,将军装挂在运河畔的芦苇梢上,光溜溜地一个猛子就扎进水里,玩水、打闹、抓鱼,清澈的河水被翻腾得一片混沌,一只只惊吓得慌张地扇着翅膀的飞鸟箭一般插入岸边的小树林。或许因为河水的清凉,大家都觉得浑身疲惫像汗污一样被洗去,身心是那样轻松愉悦。黄昏里的水鸟悦耳地鸣唱着,像轻柔的小手抚慰着愉快的身心。
忽然,一名刚刚进水不久新战士蓦然惊叫起来:“蛇!我身边有一条蛇!”
大家望去,果然是一条带有花纹的小蛇游动在水边,连同浑黄色的波纹一起随风摇荡。
这时,只见一个小姑娘快步跑来,没有言语,轻轻凑到河边,在众人的惊叹声中猛一伸手,一下子就抓住了蛇的尾巴。
这个小姑娘不是别人,又是许多指战员都认识的芦花!
大家喜不自禁地欢叫着围了过来。
“真好玩!咱们把它带回去剥掉皮煮了吃吧。”一位小战士看到蛇已在我手中,似乎并不可怕,便一边伸手来夺,一边提出建议。
几双扑闪扑闪的眼睛一齐望着我。
曾经吃过蛇肉的我,这次却没有点头。我想,这个大自然中的小精灵,虽然有时能将不了解其秉性的人吓一跳,但最近我从书本上看到它是能消灭害虫的“益虫”、围绕它在我国历史上又有《白蛇传》等许多美丽的传说呀!怎麽能将它吃了呢?
于是,我说服了大家,把这条小蛇又放回到大自然中。
那段时间, 芦花家一条名叫“玛露霞”的退役军犬倒使战士们感受到一丝淡淡的欢乐。
它高大、魁梧,流线型的体格有着惊人的爆发力,通体毛色黄中泛黑、头呈V字形、双目炯炯、两耳耸立、四肢刚劲、威风凛凛。芦花第一次把“玛露霞”领来时,它张着阴森森的大口,虎视眈眈地对着我们,以特有的大嗓门“汪汪”叫着。有位好事的新战士试图伸手套近乎,不承想,“玛露霞”突然一个前扑,吓得这毛头小伙“哇”地一声躲到其他人身后。
经过几天相互适应,“玛露霞”对我们连的指战员已基本适应。大家半是出于喜爱、半出于好奇,都爱大胆地逗一逗它。有人曾将吃饭时舍不得吃的红烧肉等放置在“玛露霞”必经之地。谁知屡试屡败,经过严格训练的它对此根本不屑一顾。一个小伙子不甘遭此败绩,一天见“玛露霞”悠闲地经过门前,有意滚过一个萝卜,见“玛露霞”仍不为所动,情急之下拿起扫帚柄,又用扫帚指指地上的萝卜,反应敏捷的“玛露霞”以为要袭击它,立刻转身扑将过来,其中一位仗着练过武功,便用扫帚左挡右遮,还是未能阻止住“玛露霞”强有力的进攻,被它狠狠地咬住左大腿并将其掀翻在地,吓得他直哭爹喊娘大叫“救命!”
要不是闻讯赶来的芦花喝住了“玛露霞”,他肯定得在医院住上十天半月的。
善良的芦花告诉我们,“玛露霞”是一条具有纯正血统的高加索犬,作为边防部队的一员,凶猛剽悍、机敏过人的它多次配合指战员抓获了不少偷越边境人员,数次荣立战功。岁月悠悠,超期服役5年了的它与其后生们相比,确实老了。于是便被从遥远的北国边陲“复员”到运河畔。别看它平时挺高大威猛的,其实它正像人们给它起的名字一样,外刚内柔,与它厮混熟了,会发现它善解人意,似乎能读懂人的喜怒哀乐,当你看书时,它会停止嬉戏,静静地趴在你脚边一动不动,当你站起身,它也会站起身,静静地看着你。你高兴时,它会见到你,就扑上来想和你亲近,轻轻摆动尾巴,哼哼唧唧发表它的“欢迎词”,你就是骑在它身上,它也不会咬你。
说着,芦花还亲自骑上“玛露霞”表演了一番。果然,哪里有它,哪里就有笑声。“玛露霞”和小姑娘芦花一样,让人感到一种生命与另一种生命之间交流的乐趣。
我们那一代人,不少都有过坎坷的生活之路。
1970年8月,我作为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的代表,出席了军种的“三代会”。
就是在这次会上,我与一位老红军、一位老八路,一起被树为老、中、青三个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先进典型。我在会上介绍了自己在实践中刻苦锻炼自己、认真改造世界观的体会。
在幽静的营区里,每天开会、听报告、讨论……日子表面上仍然过得很平静。
但是人生的命运,有时似乎真有一种无法理喻的离奇安排。恐怕谁也没料到,没过多久,我又从“浪尖”一下落到了“谷底”——在一场众多群众被“整”冤假错案中吃尽苦头。
在那个“学习班”上,我被要求就是谈自己。想想自己的履历很简单,父母都是“老八路”,自己小学、中学都是好学生、班干部,文化大革命中严格掌握政策、受到迫害……一会儿就谈完了。但是,“学习班”就是不结束,只能一遍遍地叙述。时时冷场,面面相觑,空气冻结……几乎每天都要经历这些。墙上的挂钟一秒一分地走着,仿佛永远停不下来。
在运河畔范围极其有限的小天地里,无可奈何地经受着漫长的“审查”!我常为失去自由而苦恼。然而我又常反问自己:在外面的人们又能比我自由多少呢?还有那些“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老红军、老八路……想到这里,焦躁的心情反而暂时趋于平静。
我感到生活就像运河的流水,人们看到的往往只是水面上的东西,看不见或看不清水里或水下的更复杂的内容。
没有了正常的工作,剩下的只有思索。
我常常聊以自慰地想:虚掷的年华,遭辱的惨痛,绝望的沉沦……更要求一个人要把人生的起点和终点贯通,最重要的是认识自己。不回避以往的过失,而要将过失变为人生不可多得的财富。没有磨难的人生是不完全的人生,没有痛苦血汗付出的经历是不值得赞美的经历,用不着对别人拥有的东西羡慕不已,那不过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空中楼阁”,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挫折也是人生的财富,它以使人清醒,催人奋争……
运河畔的深冬,西伯利亚的寒流袭来,黄叶纷纷落下,雪片飒飒地铺满田野,处处令人感到寒气逼人。我常常想站到旷野上大喊几声,消除一些胸中的郁闷。然而,当目光再一次一掷飞出好远,可以毫无障碍地落到天际的时候,我被这冬日的旷野深深感动了:世上有谁敢如此彻彻底底、坦坦荡荡地暴露自己,如此不假伪饰、自然本真?如此在萧索、单调、沉寂、落拓里孕育明天的繁茂、热烈、丰实和凝重?难道这不需要崇高的胸怀和无敌的力量?
朦胧中,似乎总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凡是命运给予你的,都要承担起来,而不能逃避。这不公正的命运,既让你遭受磨难,又使你顽强不屈。你,只有迎难而进!……”
于是,虽然没有朱子所津津乐道的“半亩方塘”,但我心中却依然呈现出“天光云影”。
我的兴奋中心,又沉浸在书籍的海洋里。在书卷里,我找到一种生命的力量。它如火山内将要喷出的熔岩,蕴藏着惊人的能量。
说实在的,此时也只有书籍是我唯一的好朋友了。
可惜,当时可读的书籍寥寥无几。我将《毛泽东选集》读了几遍,便没有什麽书可看了。
一次,无意中发现一张旧报纸上有介绍《资本论》的文章。我便提出要去通县城关买书。
没有想到负责我“学习”的那个人一扫平日的斯文,蛮横地就是不“允许”。
怎么办?看到窗外那竖有铁丝网的高墙,我不禁灵机一动。
于是我注意观察,每到晚间,“那个人”不是吆喝几个同乡昏天黑地地打扑克,就是划拳喝酒,也有时自持长期单独出差在外,干脆无所顾忌地跑到外面去“泡”女人……
于是,我苦练开“三步上墙”。
高高的青砖墙上,立着缀有白色瓷瓶的电网。为了检验一下这电网通不通电,我先是用一块金属往上掷,看它能不能被吸住或激起火花。继而,又在够上墙头时,大胆地用手背迅疾地碰一碰。
几番试验,终于使我确认这电网是个“稻草人”—-专门用来吓唬傻子的。
于是,我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翻上高墙并越过了电网。
这时候,天色带着夜的深沉,月光淡而朦胧,几颗稀疏的星星孤零零地斜挂在墨黑的天边,路灯摇曳不定地在薄雾中闪亮。周围什么运河呀,芦苇呀,树木呀,房屋呀……都仿佛看得见,又看不清,有一种梦境般的幻觉。
高墙外,距离运河不远、与营区隔街相望的是一片工程队的帐篷。帐篷旁的草丛里有流萤挟着亮晶晶的小灯笼四处巡游,有不知名的小虫在婉转鸣叫……
虽然从高墙到运河畔的帐篷只有几十米的距离,然而我感到仿佛是经历了一次远征。
我轻轻叩开一座帐篷的小门。
一位老大娘打开门,我局促地站在一边。
老大娘客气地请我坐下,我则借这机会打量这不大的篷帐。
篷帐内生着炉火。篷帐四围是苹果绿色的篷布。布上贴着李铁梅举着从父亲手中接过的号志灯、吴清华抚摸着飘扬的红旗、阿庆嫂正与刁德一周旋……光线有些朦胧的角落里立着一只可以折叠携带的小书架。书架上有尊毛泽东塑像和鲁迅塑像……
这一切,在严冬中都能给人一种春天的感觉。
老大娘的头发都已花白,脸上布满皱纹。这显然是冷酷的气候、繁重的劳作、艰难的生计在她身上留下的深深印迹。
书架前坐着一位小姑娘。细看,竟然是芦花!
或许是因营养不良,她变得瘦弱了许多。然而她那鹅蛋形的脸、忧郁的像运河水一样清纯的大眼睛、苗条匀称的娇小身材,以及那张娃娃脸上泛出的很有分寸的笑容,都是那样清秀,纯真,优雅,端庄。只是她的眉头,似乎明显地凝聚着一股淡淡的哀伤。
芦花说话依旧略带羞涩,绝不像现在的许多少女那样咄咄逼人。
我只能长话短说,托芦花到通县城关的新华书店帮助买一套《资本论》。
“这还谈得到’麻烦’吗?”芦花慨然应允,“你在这样艰难困苦的环境中还坚持攻读马列,永远是我们的榜样!”
我只感到一股苦中微甜的液体沁入口中,通过我肿胀干痛的喉咙滋润着我的心田。我感到芦花那寻常的外表后面,蕴藏的是高层次的文化气质和勇敢正义的品味。
哦,她那仿佛两股清泉般的眼睛,既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当一个人生正要枯死的关口,这两股清泉水,来得可正是时候啊!我不由得想,眼下我所遭遇的情势无疑是荒唐的,但还有很多人心是真诚的美好的。荒唐环境下的美好心灵更容易让人感动。这位生长在运河畔的女子,以另一种方式诠释着这片土地追求真善、美的精神气质。
虽然一身的灰土,一身的疲惫,我却沉浸在达到了目的的新奇和兴奋之中。
第二天晚上,我又翻墙来到这座帐蓬里。看到芦花已经帮我买回《资本论》,并告诉我:“《资本论》或许同你一样,也在遭受冷遇。不少书店的营业员,甚至都不晓得有这么本书。我是在一家很偏辟的小书店的库底,找到这部落满灰尘的《资本论,营业员说:‘想不到现在还有人看这书。这人一定很有水平,一定很了不起吧?’……”
我不禁感叹,许多人不知道《资本论》,对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来说,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我又想,共产主义运动已经在世界上进行了一百多年,她的精神已经渗透进我们的社会、生活和自己个人的追求、审美意识之中。
《资本论》这部鸿篇巨著,用革命导师的话说,是十分难“啃”的“酸果”。
然而也幸亏有它,那百无聊赖的日子才有了些许的意思与生气。命运就像人的掌纹,它虽然曲曲折折、充满坎坷,却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开阔眼界、增长知识固然是读书的目的,但我感到平心而论,读书更多的内涵和乐趣,还在于阅读的过程。那种得之不易久难释卷的投入、那种长期求索一朝领会的豁然、那种拍案叫绝赞叹不已的兴奋……使得整个阅读过程都充满了苦涩中的甘甜。有时甚至有柳暗花明和豁然一亮的感悟。
我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将《资本论》“啃”了两遍。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愿错过。
我感叹芦花的外表虽然瘦弱,内心却极其坚韧,为人处事正直、守信,仿佛是一弯牢靠、宁静的港湾。
“喏。”那天,老大娘曾经递给我一根纸烟。
由于长期的苦闷,也由于对老大娘的感激和客气,一时间我竟想试着抽一抽这根烟。
没想到芦花却将烟夺了回去:“烟雾中有毒物质很多,而且据说能够致癌。难道你想‘慢性自杀’吗?”
那天,我冒着“风险”多坐了一会。
芦花热情地给我倒了一杯茶。她的笑容简直灿烂极了。
看着茶叶倒进杯里,我精神一振,感到两眼一亮,肠胃开始蠕动。当茶水入肚之后,又觉得那香气霎时传遍五脏六腑,有一种似要被溶化的感觉。
芦花道:“看来你很爱喝茶呀。我最近还看到一首写茶的诗呢?”
说着,她从小书架上取出一本封面残破的书,轻声读了起来:
晚上。灯下。
我读着黑非洲的诗,
喝着热茶……
棵棵茶苗是稚嫩的,
却经住了风吹雨打;
个个生命是幼小的,
却惊动了万顷流沙。
她接着说:“这本书是我偶然捡到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知道,书名叫《红柳集》,作者是李瑛。”
芦花道:“你记性真好。”
我一时高兴起来:“读小学时,我就背诵了不少古典诗词歌赋,十来岁时,就会模仿古人写出格律严谨的诗词;上中学时,我写了不少颇带个人心灵色彩的散文与杂文,有的还曾经在全国性报刊上发表过。要不是文化大革命,说不定我还有可能成为从你们运河畔走出去的刘绍棠那样的文学神童呢!”
于是,文学一时成为话题。
芦花娇小的手里捏着一枝摘了笔帽的钢笔,以纯净的心态聊着《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爱莲说》……
我的生活经历之曲折坎坷、错综复杂,令芦花惊异。
想不到最后她竟能搬出梁启超的一句名言赠我:“患难困苦,是磨练人格之最高学校。”
那天离开帐篷时,我心中生出一种无比的惆怅。文学啊,文学!它曾像宝石使我眩迷,使我惊叹;更曾经像火焰,燃烧过我,照亮过我。我一直在想:鲁迅为了挽救民族精神上的危亡,毅然弃医学文,那是一种多么宏伟的抱负!
同芦花谈文学,使我感到,自己和许多同胞无法躲避的命运安排,使我们过早地在沉默中承受了属于整个民族的苦难。如今,能抗拒灾难的只剩下意志和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了。
当我向芦花和老大娘道谢时,她们都微微一笑:“你不是十分赞美大运河吗?我们认为大运河的特点之一,就是善良与包容。”
那些日子,我每天都沐浴着运河畔的微风,把全身心沉浸在读书里。它成了我唯一的希望和快乐。孤单与其说是一种闲静,不如说是一种煎熬。它需要远离奢华,远离功名,甚至远离感官和肉体的幸福。脚踏实地、专心致志。思维质量、能力水平、人生境界,大概都是在孤单中修炼和提升的。
在动乱生活中读书,给我的一个最大收益就是对生活永远不灰心丧气,更不绝望。我觉得一种新的生活还没有开始,或者说,我的青春活力似乎才刚刚复苏。
酒,深藏得越久,饮起来就越醇。
啊!运河畔的小姑娘,这逆境中给予过我一点点帮助的好心人,一直深深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然而恰如《罗曼·罗兰文钞》里的句子所言:“两只小船擦肩而过,一只驶向过去,一只驶向未来。”我从未再见到过它。在通县更名为通州区之后,有一天我还曾经故地重游,去寻觅过那个运河畔的施工帐篷。只是它早已杳无踪影。真想知道芦花和那位老大娘如今在哪里?境况又如何?
真诚是多少金钱都买不来的。几十年过去了,运河一直清澈地流淌在我的记忆中,既单纯又执拗,它承载着我青年生活的时光,历经岁月的打磨雕琢,始终温暖心田,一如那时纯净的情感,清淡而绵长。
作者简介:
咏慷:广东东莞人。中共党员。1980年毕业于空军学院政治系,1984年又毕业于北京师 范大学中文系和鲁迅文学院。1968年应征入伍,历任电台台长、连指导员、营教导 员、政治处主任,总后后勤杂志社编辑、组长,总后政治部创作室专业作家。1966 年开始发表作品。199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编辑:罗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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